人到中年:宛在水中央
下了一天的雨夹雪。
晚间,饭后倒了一杯日本米酒“菊水”,就着保加利亚出产的身形瘦削的南瓜子,开始怡然自得地小酌。
闺女瞥了我一眼:妈,你这个样子很像一个酒鬼。
酒鬼?其实是酒仙啦。二两米酒下肚,飘飘欲仙,看婆娑世界,顿时可爱可亲许多。世事艰难,人生实苦,偶尔需要喝点小酒,让肉身轻盈如燕,只要不醉酒荒宴便可。
酒喝得上头的时候,人容易感伤。
平时日子过得波澜不惊,对时光的均匀流逝没有太多感觉,但是一到岁末年初,便惊觉一年倏忽而过。揽镜自照,发现头顶又多了几簇零碎的白。“君不见,高堂明镜悲白发,朝如青丝暮成雪”,“他乡生白发,旧国见青山”,“宿昔青云志,蹉跎白发年”,这些埋在记忆深处的诗句像水银一样,顿时从脑海里倾泻而出。
三十多岁时发现第一根白发,尖叫起来,仿佛被“时间”这个巨兽猛然咬了一口。现在被咬得多了,已经无感,甚至自嘲,“强壮乃少年人的荣耀,白发为老年人的尊荣”。顶着一座移动的“富士山”在世间行走,也挺美的。
过去十年,不知道是美国水质太硬之故,还是忧思劳烦过多,反正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头发日渐稀疏,头顶几簇白倔强地支棱着。虽然还没到白发丛生的地步,但接下来大抵是这个趋势了。
而在年轻时代,一头黑亮的长发曾是我的荣耀。
记得上初中的时候,我披着一头长发在街上行走,听到后面两个女孩在议论:她的头发多好看啊,像瀑布一样。这对当时总嫌自己不够好看的青春期女孩来说,似乎是莫大的鼓舞,心里自然美滋滋的。
初中的时候,班里来了一个很淘气的男生,坐在我后排。我上数学课时喜欢睡觉,他一见我睡着了,就在桌子上扎两个图钉,把我的一缕头发缠在上面。等到老师提问我,我睡眼惺忪地站起来时,头发被扯得生疼。全班哈哈大笑,我气得恨不得把图钉扎在他如西瓜般滚圆的脑袋上。
毕业十几年后才知道,他当时觉得我一头黑发太好看了,所以才有此恶作剧。原来小男孩表达好感的方式如此粗野。
奔腾得再欢的瀑布,到了枯水季也得安静下来。开得再美的花朵,花季一过就得残败。这是大自然永恒的规律,谁也无法逆转。虽然自己年轻时不算美女,但好歹也是胶原蛋白满满,有大把的青春可以挥霍,所以岁末一想到自己人生已经过半,不免有几分怅然。
可是,谁又能抵挡得住时间洪流的冲刷呢?即便是大美人林青霞。
前几天在脸书上看到林青霞今年春节贺岁的照片,虽说岁月从不败美人,她依旧是同龄人当中的大美女,但终究是老了。丰腴的体态,圆润的脸庞,沉淀着厚实的人间烟火气,没有了年轻时的灵动和轻盈。
而年轻时的她,简直美得让人心痛,觉得这个世界根本配不上她。这样一个女子,同性看了都赞叹不已,更何况异性,不心动才怪呢!
不过,即便她美得无法无天,但时间是公平的,到点了美貌也得凋零。看到林青霞老了,我顿时理直气壮,心安理得——大美女都可以老,凭什么我不可以?
虽然我一向心态很好,对年岁渐增、皮囊变旧看得比较淡然,但是,美人迟暮,壮士暮年,就和夕阳西沉一样,终归是一件让人惆怅的事。
没有任何过渡,中年就像北京的立秋,干且脆。晚来一场迅疾的秋雨,次日天气立即转凉,秋意萧然,浑然不顾你依然沉浸在夏末的余热中。
大多时候,我愿意臣服于岁月,接受自己从20岁到30岁、40岁的跃升。“凡事皆有定期,万物皆有定时”,年轻有时,衰老有时,安然接受便是了。
当然,偶尔也有不愿臣服岁月的时候,会产生一种错觉,以为自己依旧可以像一匹奔腾的野马,驰骋四方。可是,自从眼睛出现飞蚊症、腿部出现静脉曲张后,我就知道已经无法像年轻时那样长时间看书写字,关于读书做学问的想法被束之高阁了。
自那年开始,我知道人生每个阶段的重点都不一样,对于一个进入人生下半场的人来说,最重要的是学会如何在喧嚣的世界里安放自己的心,并思考灵魂的去处。而不是像年轻人一样打拼,为名利奋斗。该拼的前半生已经拼过了,如果45岁仍不能在世俗社会中占有一席之地,那就停止这场争竞的游戏吧。
想想看,物质、财富、地位、美色,不过是短暂的、虚妄的、有限的,没有永恒的价值。人作为造物主最美好的创造,应该追求有永恒价值的东西,比如美善,真理,爱。如果来这世间一趟只是为了满足感官享受,那与动物基本没啥区别了。
四十岁一过,无边落木萧萧下,秋叶想继续吊在枝头晃悠?没门,秋风一过,零落成泥。再看周围的年轻人,不尽长江滚滚流,他们对前浪虎视眈眈,三两下就把前浪拍死在沙滩上。
我的朋友年龄跨度很大,上至七八十岁,下至二三十岁。前者昭示我的未来,后者提醒我的过去。所以经常是“落木”与“江水”交替,让我体验到了何谓冰,何谓火。
从比我老的朋友身上,我提前看到了人进入老年后对日渐衰朽的身体的无奈,从而更加理解老年人的艰难处境,尽可能地给予他们爱、尊重及帮助。
2015年以来,我经常去看望高yaojie先生,无奈地看着她逐年衰老,最后肺纤维化,24小时吸氧。她一年四季都下不了楼,饮食起居都在一间斗室里,连从床上移步到电脑桌前都要费半天劲。每次我搀扶着她,基本看到自己活到90岁时会是什么样子。
最重要的是,因为看到了身体衰朽从慢弦转急弦的必然趋势,我更加明白灵魂的得赎对于人的晚年多么重要。它可以让你从容接受神在自己身上的所有作为,包括衰老、病痛、死亡。“赏赐的是ye和hua,收取的也是ye和hua”。我们的生命、健康、美貌、财富、地位都是shen赏赐的,尽可以享用,不过天下万物皆有定时,时候一到,shen要收走,那咱就学会放手吧。
行文至此,突然想到摩西。他曾经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,死的时候120岁,眼目没有昏花,精神没有衰败,因为他始终与神同行。“你的日子如何,你的力量也必如何。”所以,老并没有那么可怕,可怕的是,不但身体在尘世的泥里打滚,散发出腐朽的气息,而且灵魂也匍匐在地,无所凭依。
看不到未来,看不到希望,没什么盼头,所以只能一天天混吃等死,这样的老年生活太可怕了!如果回到婴儿最初单纯混沌的状态,持守单纯的心,专心仰望神,如老子所言,“我独泊兮其未兆,如婴儿之未孩,累累兮,若无所归”,那么就会活得通透和喜乐。
我认识一个这样的老年朋友,气质高雅,性格温婉。前几年查出肠癌晚期,治疗过程非常痛苦,但她一脸喜乐,充满感恩。我去医院看望她,她躺在病床上给我背诵《诗篇》第23篇:ye和hua是我的牧者,我必不致缺乏。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,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。他使我的灵魂苏醒,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。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,也不怕遭害,因为你与我同在;你的杖、你的竿,都安慰我……
最后她还是走了,但是走得很安详,感觉在睡梦中被天使接走了。
我也很认识很多比我年轻的朋友,从80后到00后都有。其中一些是来美国留学的中国学生,他们偶尔会到我家里小住几日。我们像朋友一样喝茶、散步、畅聊。
这些年轻人没有经历过中国历史沉重的时期,有的可能知之甚少,所以没有什么历史包袱。而且,他们的成长正赶上中国经济腾飞、在全球地位跃升,加上身处信息自由流动的网络时代,所以普遍活得比70后简单纯粹、勇敢无畏,敢想敢为。
看着他们一脸青春朝气,我有点儿恍惚。曾几何时,我也这般年轻、自信、无畏,对远方充满向往,一心想改变这个世界。从什么时候开始,我对远方的好奇心开始减少,也明白了自己的局限性,热血不再沸腾了呢?也许,是从第一根白发冒出之时吧。
还好,因了这些年轻人的存在,我的热血也经常被激荡起来,觉得生活仍有很多种可能性。
中年就是这么一个有意思的人生时段,承上启下,宛在水中央。顺流而下是老年,逆流而上是青年。可是逝者如斯,我们永远无法溯洄从之,只能顺流而下。那就这样吧,顺命运的水,推自己的舟,偶尔回望来路,曲终人不见,江上数峰青。
人终有一老,最重要的是过好当下的每个日子,“行公义,好怜悯,存谦卑的心,与shen同行”。因为,你的日子如何,你的力量也必如何。
(这个公号是我的新家,请朋友告诉朋友。祝家人们新春平安喜乐!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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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:林世钰,媒体人,作家。曾出版《美国岁月:华裔移民口述实录》《烟雨任平生:高耀洁晚年口述》《潮平两岸阔: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》《美丽与哀愁: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》《新冠之殇:美国华人疫情口述史》等书籍。其中《烟雨任平生》被“亚洲周刊”评为2019年度十大好书(非虚构类)。目前旅居美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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